Seery

海浪

-利威尔x韩吉


凌晨四点,他从梦中睁开眼。梦里他在长长的春天的河流中行走,河水刚没到他的膝盖。利威尔低头看,汩汩的水面下他小腿的倒影显得歪歪扭扭,像战后他被送往幸存区医院时的那截破碎的腿——但那截腿正在好起来,他知道,骨缝重新贴合,破开的皮肤扭曲着痊愈时痛痒幽微,他十分敏感的不只是一颗跳动的心。

他从被褥中探出胳膊去拿床头放好的水。法尔科很贴心,临睡前总要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按使用频率从高到低摆放在他床边:茶杯、眼罩、眼镜(他的视力有些许下降,但利威尔除了要看罐子上的茶叶产商外一般不会用)一些糖和摇铃。

“您……需要的话就按这个。”法尔科曾对他说,“我和欧良果彭就在隔壁。”

利威尔没有拒绝,嗯了一声,但迄今为止都还没有机会按过。这时他伸出手,神使鬼差般用自己断指的切面触了触铃芯——光滑无声,铜黄表面上反射着隐约的青光,这是来自窗外被绿玻璃洗过的月亮。英格兰的春天昼夜都雨水充沛,晚间窗面上已是朦胧一片,模糊了他房间外正对的紫色山丘。利威尔想了想,从床头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封皮泛白的笔记本,抽出中间夹着的深蓝色钢笔接着上头的笔迹写:——多雨、多雾。 顿了顿,添上:857年4月夜。


韩吉死后他愈发多梦,但往往宁静而持续。在村庄、在河流、在田野,他裹着披风漫无目的地行走,疲于飞行。法尔科和贾碧为从马莱起飞横跨海峡抵达英格兰的客机而惊叹不已,利威尔想他们早十年就已将飞翔的技巧烂熟于心。

岛方和女王本都打算请他再在军队里任职,什么都好,他毕竟曾是翅膀的象征。如果能为正在筹建中的对外部队作些鼓动人心的演讲就更合人心意了。他沉默不语,欧良果彭是这时出现的,他向年轻的军官解释说利威尔的腿伤还大有问题,必须去气候有利的地方休养。对方凝视欧良果彭的眼神让他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是他的肤色使然。

他们选定在英格兰。海上的岛屿,同帕拉迪一样,但真正落在地面上他又感到是那么的不一样。建筑线条优美而繁复,人人都饮茶,飞机会掠过头顶的天空,电车从行人身边温和地驶过。他们住的旅馆有便利的供暖,偶尔会从暖气片里听见毕毕剥剥的柴火的声响,他将其归结于增长的年龄带来的匮缺的睡眠。


笔记本是韩吉的遗物之一,他不想否认,就直截了当地取走带在身边,写点有的没的。岛方正在修史,花店出售的报纸上也常常拿出大半个版面跟进报道与帕拉迪的交涉进程。他随手翻了翻,将手边的蓝铃花裹进去,用细麻绳简单打了个结,拿在手里抱了一会儿,塞给来送早饭的法尔科,告知他可以送给别人,并成功从他脸上看到错愕又自觉的红晕,他就这么点儿新的爱好。


刚入伍那会儿他就同韩吉一起参加过一次葬礼。一个他不太熟的分队长的葬礼,由他的母亲与同在兵团的爱人主持。兵团那时的仪制还不大成熟,每次有牺牲事件都是等到年末统一举行悼念仪式,那一次葬礼只是私人性质。韩吉与他受邀,因为他们都曾上过这位队长的射击课。葬礼在一片雪后的空地上举行,有人念诗,有人恸哭,大多数只是沉默。回兵团的路上韩吉对他说他是在宪兵团干了几年突然自愿调入调查兵团的,利威尔问为什么,韩吉说她当然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但结局往往会过滤掉一切理想的色泽而更显惨痛。她说,呼出一口气像一缕从火焰中熄灭的烟。利威尔打开一把伞为二人遮雪,从此再也没听过她说类似的话,他多年后甚至偶尔恍惚这句话是否真的自她口中而出,又或者只是他当时在雪天被冻得太久而生发的幻觉。


法尔科叫他的时候他才从混沌中惊醒,浑然不觉自己刚靠在轮椅上打了个盹。贾碧从门后探出脑袋偷偷看他,她今天戴了一顶宽边牛仔帽,穿异邦风情的连衣裙。他们要去看电影,这是当下年青人中最时髦的消遣活动,问利威尔要不要一起去。他理所当然地敷衍了,“今天雾很小,”他眯了眯眼睛,“我出门去逛逛。”

法尔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利威尔从不因他们这种过度的担忧而显现出自尊的不耐烦。他自己转着轮椅在街道上晃荡,在一间照相馆门口停留了一会儿,一个父亲牵着女孩走进去同老板交谈起来,也许是来洗照片。等待间隙女孩把脸贴到玻璃橱窗上往外张望,一下子就被轮椅上的他吸引了注意。她端详他的脸正如端详一件破碎的艺术品,仿佛美丽正应该如此残缺。


某年夏末韩吉和他去海港同人商讨外交协议,夜晚散步在礁石后交换一个短暂的吻。他伸手想把她的眼罩取下来,被对方闪躲,“你这什么癖好啊。”半开玩笑地挥开他的手,“团长是不好当,不是缺胳膊少腿就是瞎眼睛。我得趁早敲定下一任啊。”利威尔眉头皱得更深,但他不耐的神色只是意味着一种沉思,“阿尔敏阿诺德?”她点头,这一代里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吗?“不过那孩子不用担心我们这辈的那些伤病,他毕竟是——”

两个人都没往下说,海水有韵律地上浮裹去二人身后的脚印,仿佛从未有人在海边漫步。他们的祖先给予千万后代超乎自然的无限膨胀的力量,也降下亘古不变的诅咒,而时间正是最顺理成章的见证人。或许终有一天一切荒诞的源头都会消失,利威尔乐观地想,捏了捏韩吉干燥而粗糙的手掌,而这一在当时看来过分天真的猜想竟然有朝一日也得到了实现,一切罪恶与传说如同被海浪冲走的脚印。


他回过神来面前的玻璃橱窗里已空无一人,徒余窗面上一个小小的没来得及散去的白色手印。欧良果彭从他身后走来,说没在房间里看见你,原来是自己出来溜达了,并把一封信递到他眼前。

什么东西?他犹疑地拆开,上面漂亮的连缀的字体一丝不苟。其实他有些懒得看,人闲散之后做什么都不想太认真。欧良果彭凑过来瞄了几眼,解释说是当地学院的学生,想要来采访你有关帕拉迪岛调查兵团的历史,他们希望当面谈,不方便的话也可以用通信的方式交流。

这几年都不乏这样的邀请,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一间出版社的编辑找到他希望他能写一本书。回忆录?自传?什么都行,最好别少了艾伦耶格尔,以及吉克耶格尔,现在人们最希望了解的就是这两兄弟的一切生平细节。所有理性与辩证的学说都在因三年前的灾厄摇摇欲坠,世界需要尽可能的真相。帕拉迪是否已经陷入彻底的军方独裁?女王是否已被架空?岛方的民众政策是否会再次引领走向社会集体性的惨剧……利威尔对他这些反复的追问感到无端疲惫,请欧良果彭以后替他将这类上访全部推脱掉。但这封信仅仅来自一位学院的学生,言辞得体,希望了解的是已然笃定的过去而非逼迫他对不确定的未来发表见解,利威尔有理由稍显犹豫。

你要回信吗?欧良果彭问。

不知道。他说。


他们这一代人的理想是单纯的,墙壁为他们提供了一个最直观直白的目标。利威尔曾笃信杀死巨人就是在创造全新的未来,而一切消散破碎只在分秒之间。杀死就是在创造,他后来也听过类似的说法。但韩吉佐耶说等等,杀死谁不是我们的目的,我是说——墙壁轰然倒塌的巨响掩盖了她的声音,大众的呼唤如涨潮般淹没了他们沙滩上的脚印,有人高呼我们需要耶格尔,我们都是耶格尔!他看见她就伫立在那样的声潮当中,凡人血肉之躯,脆弱得经不起一发子弹打进她的腹部,经不起一滴红酒、一剂针管、一抹蒸汽。但她就那么站着,红头发乱糟糟的,睁大仅有的一只眼睛见证一切滑向不可控。

如果杀死不是我们想要的,那么我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如果欲望与情感是人的天赋,那么我们是该释放还是节制——如果真理永远是片面的,那么我们是否还需要信仰。


分队长葬礼后他上前递花,见到分队长爱人双眼噙泪却迟迟不落下,她以低沉的声音道谢并致辞,“愿理解永远自由,翅膀永不孱弱。”那是利威尔与她所见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同年秋天她的小队在壁外据点建设中遭遇大批巨人而覆没,耗费数年建立的据点毁于一旦。民众对兵团一意孤行要建设壁外据点怨声载道,韩吉佐耶仍然在内部会议中投上赞成一票。走出去,走出去,他们那一代人的理想。

851年的春天,海参的触感柔韧腻滑,他不喜欢却又被韩吉拽着拉着去摸,他们呈大字状躺在沙滩上,好像两只也被冲上岸的海参,一动不动。韩吉说,我抱有希望,利威尔。他懒懒地阖上眼,胸膛起伏呼吸,如果你都不抱有希望了,那咱们的时代才是真的结束了。


欧良果彭晃他的肩膀,利威尔,利威尔,不早了,去吃午餐吧。我知道一间新开的餐厅,红茶很不错。

他揉了揉眼睛,说走吧,忽而听到有人从街对面遥遥呼唤他的声音:利威尔大叔——

脆生生的声音带着令他一愣的后缀,不免想到二十来岁被伊莎贝拉叫大哥时他也是这样微微一怔。利威尔虚起眼睛,看到看完电影回来的贾碧与法尔科。法尔科已经比贾碧要高很多,二人年轻光鲜的面庞如同新铸就的硬币。城市中午的阳光破雾而出,他们闪闪发亮。利威尔正要微笑,路边跌倒的报童打翻了报篮里的传单,薄薄的纸片霎时飞满半空,上面用时兴的字体印刷着:灾后重建志愿兵征集……在他耳边哗哗啦啦如同浪潮翻涌,利威尔仰起头,从无数的蝴蝶般的纸片缝隙中看到一架飞机划破流云。所以你究竟要回信吗?欧良果彭不知为何一直追问,他摇了摇头说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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